“我们宁可通过更长的时间来达成协议,也不愿意匆忙达成一个糟糕的协议。”美国特别纺织品谈判员大卫斯普纳(David Spooner)在旧金山说。他认为尽管中美双方已有重大进展,但还需于8月31日之前在北京举行新一轮磋商。
8月31日,也恰恰是美国政府对目前尚未裁决的六项纺织品的特保申诉做出决定的最后期限。
旧金山之晤是中美就纺织品问题开启的第三轮谈判。自今年1月1日全球纺织品配额取消以后,中国对美纺织品出口迅速增长,遭遇美方强烈反弹。5月,美国对中国的七类纺织品采取特别保障措施,限定其进口年增幅不得超过7.5%,双方一度剑拔弩张,最终还是回到了谈判桌前,但此后两度磋商均未达成任何协议。
8月1日,美国宣布六项产品的特保申诉决定延迟至8月31日,以期在月底之前达成一项全面的双边纺织品协议。由于这是美方首次提出寻求“一项长期的解决方案”,此次在旧金山开启的第三轮谈判曾被寄予极大希望。然而,由于双方在几个原则性问题上相持不下,最终中国代表团仍空手而归。
三大原则性分歧
据《财经》了解,双方在受限纺织品类别、增长幅度、增长基数等原则性问题上,都难以达成一致。
斯普纳表示,美国寻求一个“涵盖数年、全面广泛的协议”。具体而言,即希望与中国达成协议,即未来三年内——也就是2008年特保措施失效之前,中国对美纺织品出口增长的协议。这自然也是中方的目标——在连续不断的特保威胁之下,中国政府与企业已经充分意识到,一个长期稳定增长的可预期的贸易环境是何等重要。
但是,对于限制范围,中美则有很大分歧。美方希望包括现有的和潜在增长的纺织品类别——既有目前已采取特保措施的七类纺织品,也包括尚处于特保申诉期的12类纺织品。美国国内制造商甚而要求,在协议中包含所有未来可能申请特保的纺织品类别。
这显然是中方难以接受的。中国纺织品进出口商会副会长曹新宇对《财经》表示,限制品种应该在合理的范围之内,且要考虑到2005年以后中国纺织品对美国出口的实际情况。
他以针织布为例认为,这种增长幅度高但在美国市场份额很小的品种并不构成对美国产业的影响,也就没有必要列入限制行列。
增长幅度也是双方争执的问题之一。据《财经》了解,美国制造商要求的增长幅度在7.5%左右,而中方企业曾表示希望能够在15%左右。
在中美纺织品谈判中,美国国内的意见并不一致。与制造商相反,美国的进口商是支持中国纺织品进口的。“对于某些增长率高达1000%的产品来说,无论7.5%还是10%都毫无意义。”美国纺织品和服装进口商协会执行董事劳拉琼斯对《财经》说,“我们认为比较合适的比例是25%到30%。”
双方另一个关键分歧是基准期,因为基准期的出口量决定了基数和配额数量。斯普纳表示,双方同意增长配额将基于“最近的12个月确定,但对于这12个月的起始时间却有不同意见”。
中国入世议定书242条款规定,“在收到磋商请求后,中国同意将对这些磋商所涉及的……货物,控制在不超过提出磋商请求的当月前的最近14个月中前12个月进入该(申请特保)成员数量的7.5%(羊毛产品类别为6%)的水平。”也就是说,时间越晚,中方的出口额度的基数就越大。
美方提出以2004年1月1日至2004年12月31日为基准期,计算增幅以此时间段内的出口为基数。中方则认为,2004年纺织品出口仍处于配额限制之下,不应以该年度为基准期,而应选择一个跨日历年度的时间段。比如中国和欧盟达成的纺织品协议就将基准期确定为2004年4月1日至2005年3月31日。
谁在要价?
事实上,美方的强硬立场正是在美国纺织制造业和国会议员的推动下形成的。甚至此轮磋商,也是布什政府为换取中美洲自由贸易协定而给予国会的回报,始作俑者正是美国众议员洛宾海耶斯(Robin Hayes)。
7月28日,在美国国会众议院表决《中美洲自由贸易协定》的最后时刻,出生于美国纺织业世家的海耶斯充分利用了自己的“关键一票”,为美国纺织业争取了更多利益。
直到当天午夜,中美洲贸易协议的表决依然处于僵持阶段。然后,众议院发言人丹尼斯哈斯特与海耶斯进行了短暂的交谈。
“告诉我你想要什么,我们会办到。”据美国《夏洛特观察家》(Charlotte Observer)报道,哈斯特对海耶斯说:“我们需要你的帮助。我知道你关心这(中美纺织业摩擦)对于你选区的就业问题。我们会帮你。”
随后,海耶斯由“反对”改为“支持”,使得《中美洲自由贸易协定》以217比215的接近比分惊险通过。
海耶斯告诉《夏洛特观察家》,在中美洲自由贸易协议投票以后,他与美国贸易谈判代表罗伯特波特曼(Rob Portman )谈了一个小时,希望和布什政府以及纺织业领袖进行磋商,对中国采用更强硬的手段。
海耶斯的“临阵倒戈”被许多政界人物斥为“背信弃义”,却得到了纺织业界的好评。在他的推动下,布什政府就与中国达成协议事项向纺织业界和国会征询意见,并最终形成初始协议文本。
此文本虽然获得纺织业界的青睐,却很难赢得中方的认同。也许正由于事先了解了美方的立场,中国此次只派出以商务部外贸司副司长为首的谈判团前往旧金山;而因谈判官员无法决定重大事项,亦使得此次谈判只限于技术层面的讨论。
观察家指出,此前达成协议的中欧纺织品谈判中,中方先是由副部级的贸易谈判代表负责,后又由商务部长薄熙来亲自出马,与这次派出官员的级别相差甚远。此举暗示出中方对于谈判的成功也不抱希望。
卡关恐慌
谈判桌外,中美纺织品贸易商因为巨大的不确定性陷入恐慌之中。
“现在一片混乱,就像是一场奔向港口的跑步比赛。”美国纺织品和服装进口商协会执行董事劳拉琼斯告诉《财经》,为避免货物送达时配额已经用尽,许多进口商争先恐后地将大批货物运至美国。“这样的事从来没有发生过。”
但是时间就快来不及了。
根据中国纺织品进口商会的统计,截至8月16日,目前被采取特保措施的七类纺织品中,有五类配额已经用完;剩下的两类纺织品中,男式梭织衬衫的配额还剩2.7%。大量没有及时运至美国的纺织品因为配额用完被禁止运往美国,只能存放在保税仓库中。
“初步估算,卡关的产品损失已达到5亿美元。”中国纺织品进出口商会副会长曹新宇对记者说。
美国特别纺织品谈判员斯普纳则称,“我们考虑到卡关对于零售商的影响。”他承认这对美国进口商和中国企业都影响很大。但他表示,除非中美达成协议,否则美国不会为此做任何事帮助解决供应问题。
在曹新宇看来,无论卡关还是近几个月的增长,都缘于对不确定的未来的恐慌。他告诉记者,从今年4月美国酝酿对中国产品设限开始,市场已经出现抢运潮。“进口商怕拿不到货,出口商怕产品出不去。所以大家都拼命发货,拼命出。”
美国纺织品及服装局提供的数据显示,今年上半年美国从中国进口的服装和其他纺织品以货值计算,较上年同期跃升了58%,由79亿美元增加到124亿美元。而根据中国海关的统计,今年上半年中国向美国出口的纺织品价值83.4亿美元,比上年同期增长了76%。如此高的增幅,成为美国对华施压的最有力武器。
曹新宇认为,出口量的飙升有配额取消、价格降低的原因,但也存在因为特保威胁而疯狂抢运导致的数字虚高。如果贸易形势不明确,扭曲的态势会持续下去,“中美纺织品贸易也会走向恶性循环。”
北京前瞻
尽管谈判无果而终,但中美双方都表示会谈“获得了进展,富有成效”,并把签订最终协议的希望寄托于下一轮北京谈判。与中欧谈判相比,中美的纺织品贸易谈判时间更为复杂、艰难和长久。中国能否谈判成功,最终避免贸易大战?
商务部研究院研究员梅新育认为,谈判成功的重要条件是美方的政治决断,需要美方拿出突破利益集团羁绊的勇气来。在他看来,中国需要的是耐心,“急躁会让对方趁机勒索讹诈我们,时间会让美方保护主义措施在国内的负面影响更加充分地暴露出来,使其国内反对力量上升。”
对美国来说,大力限制中国出口的负面影响有多大?据《华尔街日报》报道,有专家指出,如果美国国内生产商得到他们要求的保护,即中美双方就全面限制中国纺织品进口达成广泛协议,那么美国消费者每年用于服装的支出可能至少增加60亿美元。
限制中国纺织品的损失在欧洲已成事实。近日由于配额用尽,大量纺织品无法进入欧洲市场,导致欧洲一些国家的零售商出现货物短缺现象。据北欧五国商会的统计,秋冬贸易季节因此导致的损失可达8亿欧元。
对于可能因特保限制而产生的服装短缺问题,美国纺织品特别谈判员斯普纳表示,会讨论可行的处理方法。他称可能在协议中加入一些条款,为遭遇短缺危机的零售商提供救济。
斯普纳说,中美都希望能够尽快达成协议,给美国的进口商和中国生产商带来更大的确定性,也减少美国生产商在特保措施申请和实施程序上的不确定性。
尽管对贸易形势忧心如焚,中国纺织品业界和贸易专家都认为,现在应该“平静面对现状”。中国纺织行业协会副会长高勇对《财经》表示,受到特保影响的只是中美纺织品贸易中的少数部分,总的贸易形势还是好的。
“反正已经不会失去更多了,何必急急忙忙达成不合适的协议,反而赋予对方的非法行为以合法性呢?”梅新育说。